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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色的舌头

09月22日 编辑 39baobao.com

[舌头的相关疾病要注意]有些疾病也会直接反映在舌头上,像是好发于5岁以下的川崎氏症,其中的一项病征就是舌头上的味蕾变得很明显,呈现红红肿肿的状态,犹如一颗红草莓;倘若感染了A型链球菌,也就是猩红热,孩...+阅读

这件稀奇古怪的事,是从一顿晚饭开始的。

我们一家三口的晚饭总是很热闹。我讲我们工厂的事,苏迎的妈妈讲他们医院的事。苏迎呢,也争抢着讲他们学校的事——不外是他们班的小足球队把四年级联队都“剃了个光头”之类。这天吃晚饭,大概是说话太多了,吃着吃着,苏迎忽然“哎哟”一声,把舌头咬了。苏迎的妈妈急忙说:

“快让我瞧瞧!”

苏迎把舌头伸得老长。舌尖儿上冒出一个大血珠儿,看样子,咬得还不轻。我逗他说:

“啊,是想吃肉啦!”

小儿子满不在乎地说:

“不对,是舌头太大了。要是吃饭以前把舌头摘下来就好了!”

苏迎的妈妈斜了他一眼,“噗哧儿”一笑。我也乐了:

“哼,就会胡扯一气!”

小儿子一本正经地说:

“才不是胡扯哪!舌头根儿上有个横销儿,把横销儿拔下来,舌头就……”

小儿子说到这儿,忽然停住了,还带着几分狡黠,偷偷看了我一眼。

我的小儿子刚上三年级,他的这类胡思乱想可多着哪!比方说,他做作业的时候,一手按着作业本,一手捏着铅笔,可是教科书摊开来,总是自动合上。他就说:“要是胸口上再长出一只手来,就好了,用那只手按着书……”再比方说,他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写作业,我在我们屋子里听《水浒传》的广播。他跑来听,我把他轰回去。他就坐在自己屋里,自言自语地说:“唉,要是能把耳朵摘下一只来,放到爸爸屋里去,该多好!”

这样看来,他那些“摘下舌头”来的傻话,原不必当真的。可是不知为什么,在我吃完晚饭,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用火柴棒儿剔着牙齿的时候,我总觉得心里有点什么事儿,小儿子干嘛那么吞吞吐吐的呢?他可从来不这样!再说,他讲得那么具体,再说,他脸上那副神气……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!

这么想着,我不知不觉地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嘴里去摸。这一摸不要紧,怪事发生了。

在我舌根的右侧,我摸到一个像大头针的头儿那样大小的一个软疙瘩。我把拇指也伸进去,揪了一下。结果,就像从嘴里拔出一根鱼刺一样,我拔出来一根粉红色的、有弹性的细条条儿。

“这是什么玩意儿?” 我这么想着,觉得嘴里似乎含着一个什么东西,像是把一个饺子塞进去了。这又是个什么?我掏出手绢,把那东西吐在上面,哎哟,是我的舌头!

我吓坏了,双手捧着那东西,差点儿就大声喊叫起来。

不过我很快就镇定下来,因为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小儿子那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气。他吃饭时说的那一番话并不是他胡思乱想,看样子,他的舌头也是这样子的,而且,他早就发现这个秘密了。既然他打算吃饭时把舌头摘下来免得咬着,那么,舌头自然可以再安上去。

我跑到衣柜前头,张开嘴巴照镜子。我的嘴是一个黑洞,舌头确确实实没有了!

我赶紧把捧在手里的舌头,尖儿朝外,根儿朝里地摆进嘴里,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粉红色的横销儿伸进去,插到原来的位置上。

一切都顺利!我试着动动舌头,舌头好像安得很牢;我咬咬舌头尖儿,觉出疼痛,说明神经正常;我对着镜子伸出舌头,舌头上并没有衔接的痕迹,我又试着说话,喊了声:

“舌头!”

我的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一样,毫无别别扭扭的感觉。我还是不放心,为了试试它的灵活性,我开始说“绕口令”:

四是四,十是十,

十四是十四,四十是四十!

路南蓝门前有四辆难拉的拉粮车,

你能拉哪两辆拉哪两辆,

不能拉哪两辆别拉那两辆!

我说得飞快,可是听起来又响亮又清楚。

我坐下来,长舒了一口气,心情轻松了。

我可一点儿也没想到,麻烦事接二连三地来了。

第二天上班的时候,有个不认识的人打电话给我。听声音,对方是个女孩子。她说,她姓李,是苏迎的班主任,刚才打电话给苏迎的妈妈,听说她出诊了,这么着,只好来“麻烦”我了。

我笑着说:“请别客气。李老师有什么事,跟我说也一样!”

话筒里说:“是这样的,苏迎最近在班上表现很不好,说话老是带脏字儿,还骂街,骂得非常难听。他不光是跟同学这样,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时也这样,惹得全班哄堂大笑,课都进行不下去了……”

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。我说:

“怎么会呢?他在家里说话从来不带脏字儿,很注意礼貌的,每天上学走的时候都说:‘爸爸妈妈再见,’回家一进门就说:‘爸爸我回来了’……”

“是吗?那可真奇怪……不过,有的孩子确实这样:在家里挺文明的,可一出了家门就不是他了。当然,也有相反的情况……”

“他都说些什么呀?”

“他呀?哎哟,举个例子说吧,他说——嗯……他说——”

话筒里嗯嗯啊啊了半天,也没举出一个例子来,“反正是特别难听的话,我真是……真是说不出口……这样吧,我跟苏迎的妈妈谈谈吧。我准备最近去家访一次,先跟您联系一下时间。苏迎的妈妈什么时候在家呀?”

“她每天七点以后在家,随时欢迎您来!可是让您下班的时候跑一趟,实在过意不去……”

“没关系的!这是我们的责任。对不起,在您工作的时候打扰您……”

晚上下班,我一肚子火气回到家。门开着,看样子苏迎放学回来了。不错,床上还扔着他的书包呢。我看见桌子上有个纸条,是苏迎妈妈留下的。她说,她哥哥的孩子发高烧,她下班后去看看,晚饭别等她了。

我做好了晚饭,苏迎还没回来。我一个人吃了饭,看见苏迎扔在床上的书包,决定检查一下他的作业,“要是作业也不好,我这回就老帐新帐一起跟他算!”

我把手伸进书包,忽然触摸到一个软软的,奇怪的东西。

我急忙掏出那东西看,一下子想起我那天吐在手绢里的东西。

这是个舌头!

不同的只是颜色。这个舌头在粉红的颜色中,又泛出蓝光来。

我这时本该想想,苏迎把舌头放在家里跑出去玩儿,他怎么说话。或许我还应该想想,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舌头弄成蓝色的了——是还不习惯用钢笔,仍旧像使用铅笔时那样,把钢笔尖送到嘴里去蘸唾沫?

但是,我当时什么也没想,只是被这个奇怪的舌头紧紧地吸引住了。一种没法儿抑制的好奇心牢牢地攫住我,使我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个蓝色的舌头,看它放到我的嘴里是不是也能说话。

我把蓝舌头换上了,动了动,觉得它很听话,看样子,也像我原来的舌头那么牢固。我咬了咬舌尖儿,感觉到疼,那么说,神经也连接在一起了。它似乎比我原来的舌头略小一些,说不定,还会比我原来的舌头更灵巧些呢!

我正想说个“绕口令”试试,门“砰”一声开了,苏迎闯了进来。

一看见这小子,我的气不打一处来。我冲他大吼一声:

“你他妈的这混蛋!怎么野到现在才回来?”

苏迎惊呆了,规规矩矩站住。我有些迷惑,心想:我是不是太粗暴了?

苏迎眼睛瞧着自己的鞋尖儿,嗫嚅着说:

“老师……老师来了……想见妈妈。”

我一把推开他,走到外面那间屋里去。

一位梳着短发、容貌端庄的年轻姑娘,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椅角上。见我进去,她立刻站起来,有几分腼腆地微笑着,向我点点头。

因为家长会一直是苏迎的妈妈去参加,老师我是一位也不认识。为了证实一下这位是不是白天给我打电话的李老师,我笑着问:

“上班时候往哥们儿那儿挂电话的,就是他妈的你吧?”

说完这句话,我呆住了。难道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?简直粗俗得要命!不管是用词还是腔调,都跟大街上小流氓没区别!

那姑娘怔了一下,脸呼一下子红了。她抿了抿嘴角,勉强地回答:

“是我。我姓李,是苏迎他们班的班主任。”

我想,我刚才大概是叫苏迎给气糊涂了。我镇定了一下,决定说几句客气话,挽回刚才那句粗话的影响。我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李老师,快请坐。”万没料到,我说出来的竟是:

“别他妈戳着呀!椅子是干嘛用的?”

听到自己这句又响亮又清楚的话,我的脑袋里“嗡”地一声响,差点儿晕过去。要是在两个小流氓之间,这也许不失为一句亲热的话。可我是学生家长,是个干部;对方则是位教师,而且是位年轻的女教师,这话简直就令人无法容忍了!

那姑娘也许看出了我的狼狈相,从而判定我说出这种话是由于失误。她竟然控制住自己,咬了咬下唇,红着脸在椅子上坐下了。我是多么感激她呀!

“苏迎的妈妈在家吗?”老师低着头问。她的表情说明她精神相当紧张,大约是怕我回答时再讲出什么粗话来。

我也非常紧张。看样子,这个舌头不大听从我的指挥,它可以表达我的意思,但它的那种表述方式完全不是我的,尤其可怕的是那些“附加成份”——我是指语言里那些不是表达思想所需要的多余的东西,说得直接了当一点儿,就是那些脏字眼儿。单凭这些“附加成份”,就足以把我这个国家干部变成个街流子。

所以这次,我没敢立即回答她的话,而是动了动脑子。俗话说,“言多语失”,首先我应该把我的话减少到最低限度。我原本应该回答她:“很对不起,苏迎的妈妈临时去看一个病孩子,我回到家时她已经留个条子走了。”我决定把这些话完全省略掉,只用点头来回答她的“没在家吗?”接着,我再说一句“您跟我谈也是一样的”,这就行了!

都盘算好,我才笑着点点头,接着说:

“×,跟他妈的谁谈不一样啊!”

听了自己这句话,我的心往下一沉,觉得全身都凉了。这下子算彻底完啦!

果然,李老师猛地站起来,昂首挺胸,直朝门外走去。

我慌了手脚,跟在她后边喊:

“你他妈的别急嘛,我他妈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那姑娘连头也没回。我只看见她急促的步子和向后掠动的短发。随着风,飘来她的一句话:

“怪不得孩子满嘴脏话!”

我慢腾腾走上楼梯,肚子里的火气越来越大。到了二楼,我猛然加快了脚步,冲进自己的房间。我从嘴里揪出那个蓝舌头,用尽全力往水泥地上掼去。

那块形状不规则的橡胶般的东西,歪七扭八地在地板上跳了几次,又得意洋洋地跳回原来的地方。我抓起那东西,发疯般跑进厨房,把它放在菜板上,操起菜刀就剁。我一口气剁了几十下,可蓝舌头比一块滚刀肉还柔韧,它不但没断裂,就连一个白印儿也没留下!

我累得浑身发软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
喘了一会儿气,我渐渐冷静下来。

我装上自己的舌头,又在椅子上坐下,开始思考。

根据这几天发生的事和李老师的电话,我大体上把事情勾勒出一个轮廓来:苏迎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个蓝舌头,忍不住要试试(唉,我怎么也跟他一个水平!)。怕我和他妈妈发现,他放学就把蓝舌头摘下来,藏在书包里。为了好玩儿,一上学他又把蓝舌头装上(在这一点上,我比他聪明些——我是绝不肯第二次装上它了!)。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:他究竟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见鬼的舌头呢?捡的?人家给的?要说是捡的,谁会把舌头丢了呢?再粗心的怕也不至于此!要说是给的,那就更奇怪:把舌头给了别人,自己怎么说话呢?

我最后找出的唯一合理解释是:那个人也跟我似的,为了这个该死的舌头吃尽苦头,终于下决心扔掉它,宁肯当个哑巴,只用点头、摇头来表示自己的意思……

我找来了躲在街上不敢回来的苏迎,盘问他好长时间。可他好象害怕什么,死也不肯说。我没过份难为他,因为我已经深知,无论什么人装上这舌头,也说不出正经人的话来。

我把蓝舌头藏在我抽屉最靠里边的角上,然后盘算好我第二天应该采取的行动。接下来,我就躺在床上,昏昏沉沉睡着了。

我原计划第二天再好好跟苏迎谈谈,追查出那蓝舌头的来历,然后去学校里找李老师道歉,并跟她说明事情的真相。

想不到第二天发生的事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!

事情是这样的:第二天我中午回到家,把苏迎找来谈,竟发现他满嘴脏话。我吃了一惊,跳起来去翻我的抽屉。抽屉里的东西果然不见了!

我一把揪住苏迎的耳朵,命令他伸出舌头来。不错,在他嘴里的,正是那个该死的蓝舌头!我抓过他的书包,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抖落到床上。教科书呀,笔记本呀,铅笔、橡皮什么的散落得到处都是,可就是没有我要找的东西。我揪过他来搜他的衣袋,衣袋里也没有。

“你的舌头呢?”我急得大叫起来,“你自己的舌头呢?你、自、己、的!那个粉红色的,干干净净的!”

苏迎的脸变白了,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:

“没……没有了,丢了……”

就这么吞吞吐吐的一句话,也带上了两,三个脏字眼儿。我双手抓住他肩膀,用力摇晃着喊:

“丢了?你!你……”

苏迎忽然“哇”一声哭出来。他不是个好哭的孩子。

我有些可怜他了,于是耐下心来盘问他。

他终于跟我说了真实的情况。

一个星期以前,在放学的路上,他碰见一个个子比我还要高的家伙。那家伙问他,要不要个“好玩意儿”。他从背包里掏出那个“好玩意儿”来,笑嘻嘻地给苏迎表演。当然,所谓“好玩意儿”,就是那个蓝舌头。那么好玩儿,又是白送的,还不要?这就发生了后来的事。今天早晨苏迎上学,乘我还没睡醒的时候,从我抽屉里找出那个蓝舌头,带走了。结果中午放学回来穿过笔杆胡同的时候,那家伙突然出现,命令苏迎把自己的舌头交给他,否则就“宰了”他。苏迎只好给他了。

我气得发疯。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抓到那家伙,弄回苏迎的舌头。可是苏迎提供给我的线索除了身材高,只有“皮鞋是尖的,裤子上头细下头粗,衣服上头粗下头细”。这算什么线索呢?

一连三天,我带着苏迎穿大街走小巷地找那家伙,可连个影子也没看见。

以后的十几天,真苦了我们一家人。我和苏迎的妈妈,自然是急得要死,最可怜的还是苏迎。他原来参加了学校的小剧团,现在一念台词就骂大街,人家自然不敢要他了。课堂上,他本来很爱举手回答问题,可现在哪个老师也不敢向他提问。回到家来,他更不敢开口,想说话时,就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们。问他话,他要么点头,要么摇头。我们都觉得他在瘦下去。

一天早晨,我接到一封奇怪的信。信显然是从门底下塞进来的。这封信是这样写的:

生苏的!响要你儿子的古头明天下午3点中来到群众路

北道饱子甫门口代五千元你不来拉××倒!

信封是白的,上边一个字也没有。信的内容除“××”是代表我略去的两个字外,其余都照抄不误。“古”字我初读误以为是“骨”,心中不免一颤,随后就释然了。信的内容没费太大的力气就弄懂了,地点也还清楚。只是他没告诉我他的特征,也没让我做个标志——比如左手拿一本画报之类。互相不认识,又在闹市,怎么接头?苏迎的妈妈不放心,让我报告派出所,至少也要约几个工厂的小伙子同去。我说:

“这样反倒坏事。行人那么多,他看出苗头,一走而过,以后到哪里找他去?”

我自然有我的主意。对自己的力气和机智,我是有充分信心的。我分析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,想好应付的方案。我当着苏迎妈妈的面去储蓄所取钱,又背着她,偷偷地把我学过的几路长拳打一遍。

到了第二天,我把五千块钱装进衣袋,还带上了蓝舌头。这使苏迎的妈妈大为放心。小儿子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了,可是他的脸上透出了一丝笑容,两眼闪出希望的光。

我两点四十就到了那家包子铺门口,可是左等右等,等到将近四点,也不见有类似苏迎描绘的人物。就算他不认识我吧,我在人行道上呆立了这么久,不断地看表,他也该知道我就是他约的人了。

一直等到将近五点,我才怀着沉重的心情,上车回家。我原是想为社会尽一点义务的,说来惭愧:我这时已经泄了气,完全放弃了原来的打算。如果他此时来还我小儿子的舌头,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五千块钱交给他。

在我下了汽车,拐进笔杆胡同的时候,我忽然听到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。我本能地站住,回过头去,看见一个身材很高的家伙匆匆走来。

“姓苏的,”他停下脚步,前后看看,“带来了么?”

“什么‘带来了’?”我反问他。

“装他妈什么傻!”他说,“五千块呗!”

我打量他一下,觉得苏迎对他的描绘还是准确的。只是他比我想象得年轻些,而且脸上多了一副“蛤蟆镜”。

我把手伸进衣袋,他警惕地往后一跳,动作十分敏捷。看见我掏出的是一叠百元钞票,他呲牙一乐,走上来接过,飞快地点了一遍。

“行!够朋友!”

他把钞票往上衣袋里随便一塞,又随手掏出个纸包来,递给我。我打开检查了一下,也收起来。

“那个蓝的就送给你儿子当玩意儿吧!”

他慷慨地说。我冷笑了一声:

“谢谢你!”

他皱了皱眉头:“少他妈来这套酸溜溜的!”接着,又冒出一句非常下流的话。

我挑战地说:“不用说,你嘴里也安着个蓝舌头!我倒想知道,那脏东西是哪儿弄来的?”

他满不在乎,嘻皮笑脸地说:“就戳在这儿聊?不够意思吧!我看你是个朋友,走,喝一杯去,我请客!”

我不知道他真想告诉我点儿什么,还是认为人多的地方比这儿更容易溜悼。或许,酒馆里有他的同伙接应。不论怎么样,我不能就这么放他走。我点点头:

“好吧!”

我们到了大街上,走进一家很像样的饭馆,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。我把菜单递给他让他点菜。他头一歪,问我:

“什么意思?”

我说:“小意思,我请你。”

他说:“讲好了我请你的嘛,你看这事儿闹的!”

我说:“随便点几个吧!”

他说:“那我就不客气啦!”也不看菜单,一口气向来开票儿的服务员说出七八个菜名。我又去给他买来一瓶白酒。他接过瓶子,用于指头“当当”地弹两下,吹了声口哨说:

“好酒!”

喝了几杯,他的脸泛了红,话多起来,“蛤蟆镜”也摘了,桂在上衣的口袋上。

“你的那个娃子,满招人爱的!”他热情地夸奖着,虽然带着一大串脏字,毕竟是句好话。我说:

“谢谢你!”

“又他妈犯酸!”他皱着眉头评论了一句,接着说:“我跟在他后头走了两趟,知道你们家住哪儿。我也偷看了你几天,知道你是个好人。你昨儿个一接着我的信就上储蓄所取钱,刚才才又傻里巴唧地站在马路崖子上看了两个多钟头的表,哈哈哈哈……”他一边笑,一边端起小酒杯,一仰脖儿,把酒喝光。

我真想照准鼻子,狠狠给他一拳。可我只是伸手拿起酒瓶,把他的杯子斟满。他乜斜着眼看着我:

“怎么,想把哥们儿灌醉,好送到派出所去?”

我没办法,只好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,跟他一对一地喝。

等到他说话舌头发短,我也觉得天旋地转了。

他的话却越来越多,也越来越下流。他伸出蓝舌头叫我看,比比划划地说:

“这又怎么啦?非得说话冒酸气才算好?瞧把你们两口子急的!准知道要八千块你也得给!有的爹娘,见自己孩子换上蓝的,还高兴哪!碰上那样的主儿,我就算白费蜡,甭说五千,五块他也不给呀!”

我问他:“你那蓝舌头儿,哪儿弄来的?”

他哈哈大笑说:“怎么着,也想弄俩零花钱?还要到哪儿去弄啊?你瞧着!”

他伸出舌头,一把揪下来,往餐桌上一丢,又一伸,嘴里又出来一个舌头,他又一揪,一丢……就这么吐出一个,揪下一个,跟个魔术师似的,没完没了地表演起来。不大工夫,餐桌上、菜盘子里丢满了蓝色的舌头,总有七八十个!

“瞧见没有?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用胳膊在桌面上划一个大圆圈,“一个五千元,这得值多少钱!钱还在其次,大爷我爱听这个曲儿!我一听‘谢谢’,‘对不起’那些冒酸气的话就恶心,听这些小宝宝说话,多开心!它们叫起来,就跟小鸟儿唱歌似的,那个美呀……不信?你听着!”

他猛地向桌面上击了一拳,“砰”地响了一声之后,桌面上那许多蓝舌头突然一齐蠕动起来,活象一堆大蚂蝗。它们一边蠕动,一边各自发出吱吱哇哇的声音来。有几个大喊“哥儿俩好啊——八匹马!七个巧!”另外一些就捉住对儿厮骂,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我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!

他得意洋洋地说:“怎么样,比四个喇叭的录音机还好听吧?哈哈,我要给所有的孩子都换上它,让他们跟一群会唱歌的小鸟儿似的!你是零卖,还是批发?价钱好说!”

他从衣袋里掏出个大塑料袋,把满桌子的蓝舌头,连同那些沾满剩菜残羹变得湿漉漉的,统统装了进去。

走出饭馆,天已经黑了。那家伙向我一挥胳膊说:

“行啦哥们儿,后会有期!”

我冷笑一声,跨上一步拦住他:

“你想就这么走?”

那家伙变了脸色,像弹簧一样,“腾”地跳开,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。我一个箭步窜到他面前,把他胳膊往后一拧,同时把他的手腕朝上一掰。他“噗嗵”一下跪到地上,刀子也‘当啷’一声掉在人行道上。

就在这时,我觉得身后人影一闪。我还没来得及转身,就觉得脑袋“嗡”了一声,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等我醒来时,我看见周围亮得刺眼。天花板是雪白的,墙壁是雪白的,我身上的被子也是雪白的。我们家的被面是花的,这不是我们家的被子!

我是躺在医院里。

一个熟悉的面孔靠近我,这是她——我的意思是说,这是苏迎的妈妈。她的眼睛里有泪水,可是脸上满是快乐,多么怪!

接着,我又看见苏迎。他走过来,抓住我的一只手。他说:

“爸爸,您怎么睡了两天也不醒啊?我和妈妈都急死啦!现在您醒了,我可真高兴!”

他的妈妈低声告诫他:

“先别和爸爸说话!”

可是我爱听他说话。他说了这么一大串,连一个脏字儿都没有,我比他还高兴呢!我问:

“妈妈已经把你自己的舌头换上了吧?”

我把苏迎问得呆住了。我再看他的妈妈,他妈妈也敛起笑容,满脸忧虑的神色,眼泪都快流下来了。

他们是怎么啦?

大夫走过来,命令我不要说话,我觉得有些累,就闭上眼睛,不想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。

低低的谈话声把我弄醒了。我睁开眼睛,看见一个梳着短发的姑娘,正把一网兜水果放在我床头的白漆小柜子上。我认识她!

“李老师!”我有点儿难为情地叫了一声,“真对不起,我到现在也没去给您道歉……”

那姑娘怔了一下,接着脸红了,向我点点头说:

“您为我受苦了……我们还不认识,我姓王,叫王××。”

天哪,李老师姓王!

当天晚上,我同室的病友递给我一份晚报,指给我一个标题看。那标题里有我的名字。

我把这篇报导看了。

报导说,我在下班的路上看见饭馆里走出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。他们拦住过路的某厂青年女工王××,向她说些“污言秽语”。我上前劝阻,“二人不听,反而破口大骂”,我“据理相争”,对方一人就掏出匕首,朝我刺来。在我“奋起自卫”时,另一人操起一块砖,“猛击”我的头部,将我“打昏在地”……

莫名其妙!我对病友说:

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!那是为了蓝舌头!我想抓住一个诈骗犯……”

我的病友咬住下唇,好像在那儿拼命忍住笑,我实在不乐意看他那副怪样子!一个是忍住泪,一个是忍住笑,谁都不想听听我的意见,没办法,我只好揪住来查病房的大夫。

谁都没有这位大夫好。只有他不说我“神智不清”,只有他相信我的话。他耐心地听我讲蓝舌头的前因后果,还边听边点头说:

“噢,原来是这样!”“噢,是这样的!”

都听完了,他说:

“我看你说得很对,一定不能让我们的孩子换上蓝舌头!可是,你现在要好好休息,别的事情由我们来办。你放心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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